秋风吹落了头顶的树叶,秋虫在脚边的草丛里低唱。一个小黑点在远方的土路上缓缓移动,越变越大,越走越近,直至变成熟悉的身影,带着一股浓郁的月饼香。
你撒开脚丫迎上去,兴高采烈地大声喊:“妈,你回来啦,怎么这么晚?”一身疲惫一脸温和的母亲,抚摸着你的脑袋说:“晚点买的话,一个月饼能便宜一毛钱。”
你看着母亲手中油纸包裹的铁饼般又大又圆的月饼,馋得直流口水。但一想到家中的弟弟妹妹和爷爷奶奶,你把口水咽下去,乖巧地牵起母亲的手说:“等到晚上,把月饼切开我们一起吃。”
母亲一手拎着月饼,一手牵着你的手往家走:“你们吃,妈不喜欢吃甜的。”
风渐凉,衣渐长,秋粮堆满场,月饼香得心慌慌,母亲尚是美娇娘。
那一天,许是中秋?
要不然,多年后,当你身在异地他乡,头顶城市月光,辗转包装精美、花样繁多的美食架上,为何一次又一次倔强地寻找那天月饼的味道,在怅然若失中突然很想白发亲娘和梦中故乡?
于是,你逃离城市的钢筋水泥,返回炊烟升起的家乡小路,很远就看见一个熟悉的小黑点,立在村口的大树下,就像你小时候等她归来一样,踮着小脚不停张望。
那一刻,你终于在愧疚与自责中明白:
所谓人间母子,不过天上月亮。
父母健在,儿女渐长,月缺之时亦是月圆之日。父母离去,故土消亡,花好月圆不过梦幻一场。
石榴长成滚圆的脑袋,裂开鲜红的小嘴倚在院墙上。枣子穿上紫红的大袍,拥挤在房后的树梢上红亮。就连邻居家的那株老核桃,也褪去青衣露出褐色的实囊。
贪吃的你带着弟弟妹妹,爬高上低地摘石榴、打红枣、砸核桃,在柔柔月光中把它们端到小院的木桌上,和分成八瓣的月饼放在一起,供一家人慢慢品尝。
吃罢晚饭,母亲分给你们兄弟姊妹一人一块冰糖青红丝的月饼。你们攥着自己的那块,俨然攥着此生好吃的东西,一点一点地舔食,比着谁能把自己的那一瓣久久珍藏。
小弟说,他大的梦想,就是当月饼厂的厂长,把月饼搬回家一箱又一箱。小妹说,她大的愿望,就是当供销社的售货员,这样就能把卖剩的月饼拿回来尝尝。
你望着头顶穿过云纱的满月,边听奶奶讲嫦娥奔月的故事,边暗自思量:月亮上,是不是真有玉兔?桂树旁,是不是真有吴刚?
月光亮,月饼香,小院菊花黄,兄妹月下捉迷藏,梦想还在来路上。
那一天,许是中秋?
不然,多年后,当你们兄弟姊妹为了各自的家庭和生计,不得不分散而居,一年也难得相聚一次,只能通过电话或网络了解彼此的消息,但一提起那晚的清凉月光和那夜的打闹欢畅,为何说着说着都泪水悄悄涌出眼眶?
你们相约下一个中秋夜,从四面八方赶回那个叫老家的地方,买一个当年的老月饼,全家人围坐一桌共同品尝。
当明月爬上树梢,当水果端到桌上,当月饼切成八瓣,当你们说起过往,才发觉爷爷奶奶去世多年,父母也被病痛折磨得全身有恙,就连你们各自的梦想,也像这倾泻一地的月光,梦中发亮,现实凄凉。
那一刻,你终于在重逢团聚中懂得:
所谓手足情深,不过年少月光。
清辉短暂,暗夜漫长,十载共度好时光,半世无处诉衷肠。蓦然回首,白发染鬓,余生不长,兄妹都成父母状。
热闹的小巷里摆满了各式各样的月饼,小巧好看,味道奇特。巧手的阿婆蹲在秋阳下做花灯,又红又大,煞是好看。不知谁家酿好的桂花酒开了坛,惹得整条巷子都散发着清冽浓郁的香。
你晚班归来,踩着路灯下一团一团的树影,下了马路,转进小巷,回到租住的那个地方。
窗外万家灯火,热闹祥和。屋内孤灯孑影,锅碗冰凉。
你听着邻居家厨房的炒菜声、客厅的电视声和孩子的欢呼声,拿起餐桌上早上吃剩的那个五仁月饼,一口咬下去,眼泪却猝不及防地簌簌滚落。
电话骤然响起,是相恋多年却又分隔两地的他打来的。
“你看,今晚的月亮好圆好大。”他说。
“是啊,好圆好大。”你站在窗边,盯着楼顶的月亮,附和道。
“很高兴,这么多年,你还在陪我看同一轮月亮。”他说。
你把口中刚咬下的冰糖嚼碎,含着那浓浓的甜和淡淡的凉,突然向思念投降:“要不,我们,结婚吧。”
小巷长,树影晃,窗前桂花香,爱情熬成相思泪,一人从此变一双。
那一天,许是中秋?
要不然,多年后,当皱纹爬上你的眼角,当白霜涂满他的双鬓,当你们牵着彼此的手,从少年到白首,从分居到相守,从爱浓到情长,一起坐在窗台的月光下细数青春时光,那一晚的苦涩与甘甜、眼泪与承诺,为何一次次从岁月的泥沙和记忆的尘封中缓缓起身,愈发清晰明亮,愈发细软柔长?
故乡远了,老屋塌了,父母走了,兄妹别了,孩子定居他乡,只有你和他,还缓缓地静静地,守着这一条小巷、一树桂花、一地月光。
你们逐渐老去,长成彼此的模样。你们互相爱着,活成彼此的希望。
很多时候,你握着他干瘦如柴的手和布满老斑的脸,都忍不住想: