小小的空间里,举目所及范围全是新旧不一的书,它们从楼梯口堆到天花板,甚至连横梁上的空间都没有放过,仿佛随时都会倒塌下来。
八年前次去巴黎时,奥塔维亚 · 霍根(Octavia Horgan)的父亲对她说:「你一定要去一下莎士比亚书店,你肯定会爱上它的。」当这位新西兰姑娘推开那扇老旧的墨绿色木门时,惊讶地发现,每件事物都跟父亲描述 1970 年代造访时的一模一样:
被岁月磨得光滑的木楼梯,引向二楼一间能眺望塞纳河及巴黎圣母院美景的书房;陈旧的吊灯,古老的帷幔、上了年纪的钢琴,狭窄的书架空间里,偶尔还支着一张行军床,那是留宿在此的「风滚草」晚上睡觉的地方。天一亮,他们便和所有店员一起,在书店里开始忙碌……
后来,奥塔维亚着迷般地一次次造访,终成了书店的主管。她每天都会见到年龄肤色各异的顾客,而且 70% 都不是法国人。对不同人来说,这个已有近百年历史的文化地标,可能有着不同的涵义:
它曾是独具慧眼,大胆为乔伊斯出版《尤利西斯》的地方;它是海明威在《流动的盛宴》中反复提起的文学乌托邦,乔伊斯、庞德、菲茨杰拉德夫妇在这里消磨过大量时间、香烟和威士忌;它也是《爱在黄昏日落时》中男女主角久别重逢的地点……
如今书店的拥有者西尔维亚,已是第三代掌门人。上世纪二三十年代,美国人西尔维亚 · 毕奇开了这家英语书店,并迅速成为 「迷惘的一代」常去之所。巴黎被纳粹占领期间,书店被迫关门,一直到 1951 年,另一位与她并不相识的美国记者乔治 · 惠特曼接下了衣钵,这家英语书店重新开张(店名已经换了),聚集了亨利 · 米勒、威廉 · 巴勒斯等「垮掉的一代」。
若干年后,毕奇来到他的书店,表示要把「Shakespeare and Company」这一名称相赠。乔治在毕奇过世那年,正式将店名更改回「莎士比亚和朋友们」,后来还给女儿取了同样的名字用以纪念她。从此,父女两代人,将这家小书店原封不动地经营了半个多世纪。
但是,老乔治并非完全无创举,开店之初,他便用仅剩的一点钱置了张行军床,宣布:「任何年轻作家都可以短期住宿在此,条件是每天工作两小时,每天看完一本书。」这个规定吸引了来自世界各地的年轻人,直至今天。
奥塔维亚统计,几十年来,书店里一共接待过三万多名年轻人。「老乔治把他们叫做风滚草 tumbleweed,它们的种子随风飘滚,一有机会便发芽,但从不扎根,永远居无定所自由流浪。」 这些风滚草中,就包括杰克 · 凯鲁亚克、艾伦 · 金斯堡和亨利 · 米勒等声名赫赫之人。
如今,老乔治的规定依然有效,但筛选标准更加严格。奥塔维亚说,她们拒绝一切电邮申请,必须亲自到店,「只要我们对你感觉良好,就能住一周」。每周大概会有十个人上门,终四个人能住下。虽说文人相轻,准作家们自然脾气迥异,但有趣的是,风滚草们总能相互融洽地相处。
美国记者布鲁斯 · 汉迪曾这样描绘他们:「早上,我们在乔治的旧公寓共进早餐,这是书店的传统。那些住店作家拥有心存高远的年轻作家的一切特质:真诚,风趣,国际化,好奇,自信,自我意识,愚蠢和激情。此外,与纽约文坛的人不同,他们仍然展开关于书籍的争论,而不是讨论 Netflix(网飞)又推送了什么。」
亨利 · 米勒把这里称为「书之奇境」,不到 200 平米的空间里,据说藏有超过六万本书。有时书本会自动落下来,砸在人的头上,店员笑称「这是老乔治的灵魂在向我们扔书」。幸好老乔治的顽皮并没有酿成人命,据奥塔维亚回忆,这倒是促成过两个陌生读者的一段佳缘。
在发展步调紧凑的巴黎,莎士比亚书店的每一次改动似乎都特别缓慢,直到 21 世纪,它才安装了部电话,并把那个塞满钞票的抽屉换成了收银机。而近一次改革,则是 2015 年,书店旁边增开了一所小咖啡馆。
尽管过去几十年中,这座位于巴黎左岸黄金地段的小楼,时不时会引来发展商的觊觎,甚至有过颐指气使的餐厅老板一进门就张口要收购,但书店总是幸运地躲过了一劫又一劫。
这恐怕也与法国对实体书店的保护关系密切。据法国书店协会主席马修 · 德蒙查朗在 2016 成都方所国际书店论坛上介绍,法国不允许电商打折销售书籍,同一本书在实体店和亚马逊的价格是一样的,因此,法国独立书店占据了图书市场的 43%,电商只占 16%。
此外,莎士比亚也是人们非常喜欢的一个社交空间,每周它都会定期举办活动,比如诗歌朗诵会、新书发布会等,此时三十多位年轻员工总会异常忙碌,搭摆桌椅,牵灯布线,有时就连店门口那块小空地都人满为患。
莎士比亚书店每晚 11 点才关门,这在一个商店通常 8 点就打烊的城市来说,比较少见。「晚上书店的氛围特别好,门外树上的小灯闪闪烁烁,还有些顾客会弹起钢琴。所以有些人特别喜欢晚饭后才来逛。」奥塔维亚描述。
当我问她,吸引她留在这里工作的原因是什么,她想了想,「可能就是那种温暖的感觉吧」。就如老乔治刻印在二楼书房门楣上,至今仍非常清晰的两句话:「不要对陌生人冷淡,他们也许是天使乔装改扮」。